一秒而已

JUST A SECOND.

[美]卢·J.伯格 Lou J. Berger 著

张羿 译

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,

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。

作者卢·J.伯格,美国科幻作家协会成员,短篇科幻小说作家,四十岁开始写作生涯,作品多次登上《银河边缘》。短篇代表作包括《导游》《麒麟座》《寻找火星》,以及与迈克·雷斯尼克合 著的《美好的友谊》。

这个世界上,有生物学意义上的杂种,这种杂种是情有可原的。但是,也有像弗雷德里克·托马斯这样的杂种,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。

有一天,他推门走进一家商店,门铃随之叮当作响。他扫了一眼手表,等待着眼睛慢慢适应店内的昏暗。那是早上的八点三十分,九点有场会议,他不想迟到,但也不想早到,此处便是打发掉几分钟时间的绝佳地点了。

他曾无数次路过这家商店,但从未真正留意。窗户上有一块招牌面向街道,鼓励顾客进门:“买一秒钟时间!”多年来,这块招牌从未改变,他也从不知道上面写的到底意味着什么。

低矮的柳条篮子里,一只橙黑相间的肥猫正躺在红色的毛绒枕头上酣睡,沐浴着温暖的阳光。飘浮的尘土就像小飞虫一样,四下里闪烁着、舞动着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,低处的柜台上,一只茶壶正冒着茉莉香味的蒸汽,多少遮掩了些味道。

弗雷德里克思忖着,这大概是家古玩店吧。壁柜和货架上摆满了各色熏香和蜡烛,还有缠绕在水晶球上的盘龙雕像。店里靠后的架子上放着许多落满灰尘的书籍,有的排列得十分整齐,有的则乱七八糟地堆放着。

“我能为您效劳吗?”一个女人用奇怪的口音问道。或许,她是匈牙利人?弗雷德里克转过身来,看到她正站在后墙边的柜台旁。一定是从挂着珠帘的后门走出来的。这女人涂着浓重的睫毛膏,戴着耳环,身穿一件色彩鲜艳的连衣裙,却留着涂黑了的长指甲。她的皮肤苍白得可怕。弗雷德里克敷衍地笑了笑,这副打扮可真老套!

“我看到窗户上的招牌……”他开口道。她微笑着,伸出一只像爪子一样的手。

“原来如此。我叫伊泽尔达。”

弗雷德里克也伸出手,却只握了握手指。她的手很小,骨骼纤细,握在他手中的长指甲如同利爪一般。她的皮肤滚烫干燥,仿佛烈日下暴晒很久的纸袋。他抽回手,漫不经心地在裤子上擦了擦。“许多人看到招牌仍会继续往前走,从不好奇它是什么意思。”伊泽尔达咧着嘴,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。她似乎很高兴提及了这个话题。

那只肥猫站在篮子里,伸了伸懒腰,然后转了两圈,就又安静下来。

“许多年前,我的母亲学会了掌握时间节奏的方法。她发明了一种药水,可以在任何需要的时候,给人额外的一秒钟时间。如果你控制了时间的脉搏,就可以控制一切。第一瓶药水卖一百美元。”

她停顿了一下。

“怎么样?”她的嘴上露出一丝微笑,但眼珠却冷冰冰的,就像黑曜石制成的弹珠一般。

“我不明白。”弗雷德里克皱着眉头说,“你是说你在卖魔法药水?你以为现在是什么年代了?”他轻松地笑了起来,她也跟着笑了,但也只是礼貌地附和。

“你在嘲笑自己不知道的东西。”她的声音透着一丝厌倦,仿佛已经把这个故事讲了无数遍,“但有很多人,甚至是聪明人,都会来买药水。”

弗雷德里克再次环顾商店,然后看了看表。离会议还有一段时间,但也所剩不多了。

“那么,药水是如何发挥功效的?”他问道。

那女人耸了耸肩,“喝下它,就能得到额外的一秒。”她用语气暗示着他是一个傻瓜。她身子往前一倾,挤出一个假笑,“这并不是什么高深的科学,只是魔法药水而已。”

他耸了耸肩,把手伸进口袋,然后打开钱包,把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扔在了柜台上。与钱包里剩下的那叠钱相比,这张钞票显得微不足道。况且,他对于科学几乎一无所知,“好吧,我买了。”

她把手伸到柜台下,拿出一瓶清澈的药水,然后递给了他。他打开瓶子闻了闻,感觉就像清水一样。他疑惑地望着她,她便做了一个“快喝”的手势。

于是,他闭上了眼睛,仰起头,一饮而尽。尝起来也跟清水一样。

“好吧,就那么回事。”他说着,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盯着那只空瓶,“其实就是昂贵的清水而已,对吗?”他审视着她的脸,想看看这一切是否就是个玩笑。

但她却摇了摇头,然后便朝珠帘走去。“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。”她说道。

弗雷德里克本已转身向门外走去,闻听此言,便停住脚步,回头看了看,问道:“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回来?”

她透过珠帘羞怯地望着他,“你会的。”然后竖起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,“对此,我毫不怀疑。”

后来,弗雷德里克回到了办公室,他对自己这一天取得的进展感到十分满意。会议开始之前,他还有时间打电话处理客户订单。在股票季度收益报告发布的前几分钟,他还为一名特别有钱的客户开仓 买入了大宗股票。他向后靠在椅背上,对着电脑显示器咧嘴一笑,股价涨得更高了。他又迅速帮助另一名客户拿下一单交易,客户对他的高效感到十分满意。真是幸运,他打起了响指。

新来的接待员珍妮在门外的角落偷偷向里面瞟了瞟,一簇鬈曲的栗黑色头发垂在了她的右眼前, “托马斯先生,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吗?”

弗雷德里克本想挥手让她离开,然而却又改变了主意:“珍妮,进来坐吧。把门关上。”

她拉上身后的门,向他办公桌前的椅子走去,脚上的高跟鞋让她走得有些踉跄,身上的裙子紧紧贴着膝盖。她小心翼翼地坐下,后背挺得笔直,蓝色的双眸望着托马斯的眼睛:“有什么吩咐吗?托马斯先生。”

弗雷德里克靠在椅背上。他知道接下来要做的不对,但他最近过得毫无乐趣,一直忙着在委员会里往上爬,追逐更高额的奖金。他摘下眼镜,捏了下鼻梁,“珍妮,既然我们一起工作,不如就叫我弗雷德吧?”

“好的,托马……哦,不,弗雷德。”她轻快的声音有些迟疑,弗雷德里克朝她瞥了一眼。她的鼻梁上方有一道浅浅的抬头纹。他很想把手伸到桌子对面,用拇指把它抹去。这是她完美的娃娃脸上唯一的瑕疵。

“谢谢。我本打算今晚审阅季度委员会报告,但工作让我身心俱疲。你晚上有什么安排吗?”

她咬了咬下唇的嘴角,过了一会儿,才摇了摇头。

“很好。那就好办了。我六点钟到大楼前门接你。谢谢,珍妮,没别的事了。”

她慢慢站起身来,走到门口,手扶在门把手上。然后又转过身来看着他,吸了口气,仿佛欲言又止。

弗雷德里克皱了皱眉头。“没别的事了,珍妮。”他说道,语气变得冰冷。

她点了点头,转身离开,关上了身后的门。

第二天早上,弗雷德里克一觉醒来,感觉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口中的阵阵恶臭。他一脸难受地翻身坐到床边,揉搓着脸,对宿醉的巨大破坏力深感惊讶,甚至连头发都觉得疼痛。他走进浴室,往脸上泼了把水,水顺着下巴滴了下去。他凝视着镜子,用手指拂过细长的棕色头发,从额头上往后理。他摇了摇头,又对着镜中的自己眨了眨眼。“你这狡猾的家伙。”他嘟囔着,把两片药扔到了嘴里,然后就着自来水吞了下去。

走回床边时,他突然愣住了。黎明前的天色还十分昏暗,但他可以看到床单上扭曲而成的一道道长长的曲线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感到有些遗憾,但还是举起一只手,重重地拍在了最高的那道曲线上。珍妮一脸迷糊地从床单里露了个头出来,睡眼蒙眬。

“怎么……?”她的声音像小猫一样,充满了困惑。她用长长的指甲把头发从眼前拨开,指尖轻轻地抓着,然后厌烦地晃了晃脑袋,把头发甩开,“几点了呀?”

弗雷德里克坐在床边,嘴角挂着微笑,“我可没说过你能在这儿过夜,珍妮。”他义正词严地说,“你想什么呢?”

她皱起了眉头,那道浅浅的抬头纹又出现在前额上。一夜之间,它就失去了魅力。

“我不知道,弗雷德。我以为……”她在**挥着手,用简单的动作暗示着这其中的无数臆测。

“好吧,你想错了。现在起床,然后穿好衣服回家。这是一个误会。”

她震惊得缓缓张开了嘴,然后又咔嗒一下合上,咬紧了牙关,一把扯下身上的被子。她站起身来,大步踏过地毯走到椅边,抓起连衣裙套在头上。肩膀套好后,又把裙摆拉到腰下面,然后理了理,踩着高跟鞋向门口走去。突然,她停了下来,转过身去面对着他。她的头发看起来就像马厩里的茅草一样,狂野而蓬乱。

“所以,这到底算什么?一夜情而已?”

弗雷德里克耸了耸肩,钻到床单下面,“怎么说都随你,珍妮。我只是觉得你表现得有些……不专业。”他闭上眼睛,笑着听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。他又等了整整一分钟,才拿起手机拨通电话。听到哔哔声后,他清了清嗓子,然后开口说道:

“喂,玛吉?我是弗雷德里克·托马斯。我知道现在还早,所以只想给你留言。是珍妮的事情。她昨晚喝醉了,尾随我到了我的公寓,砰砰地一直敲门,还大吵大闹。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,但要是她想惹麻烦的话,我也不会惊讶。你能让她走吗?给她一个月的离职补偿金,或许就能让她闭嘴。谢谢你,玛吉。我知道欠你一个人情。你能给我再招个女孩儿吗?”他说完挂上电话,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支烟,点燃后深吸了一口。黑暗中,他得意地微笑着。或许,下一个会是位金发女郎。

接下来的几天里,他发现自己的交易几乎都可以瞬间完成。刚按下“回车键”不久,确认回复的信息就出现了,再也不像往常那样会遇到延时了。

此外,他的通勤时间似乎也缩短了。在停车等待转向时,总会有成群结队的车辆迎面而来。在过去,通常情况下,这一大批车流总是离他太近,使他无法行驶过去,于是只能等待。然而,自从光顾了那家商店后,他似乎总有足够的距离完成加速,在其余车辆驶过来之前就开过去。而且,他通过十字路口时,遇上黄灯的次数也更频繁了。相比喝下药水之前,他开车上班的时间平均缩短了十分钟。

两星期后,弗雷德里克确信他的订单完成得更快了。他走到布赖恩的办公室,站在办公桌前。

“稍等。”布赖恩比了个口形,抬起手指,歪着头,把电话夹在肩膀上。弗雷德里克在一旁等着。

布赖恩说了几句后,挂断了电话。他看着弗雷德里克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“没什么……我们的交易系统升级了吗?”

布赖恩皱起了眉头,“怎么了,有什么不对吗?我给IT部门那蠢货说了,在这个周末之前,不要升级系统。”他伸手想去拿电话,但被弗雷德里克拦住了。

“不,不用了。我再问个问题吧。你的订单最近是不是完成得更快了?”

布赖恩吸了吸鼻子,敲击着键盘,对着屏幕皱起了眉头。

“没有,过去一千次交易的完成速度都跟往常一样。具体来说,过去三百个订单的平均速度是六点一五秒。 ”

“谢谢。”弗雷德里克说着,扭头往自己的办公室走,“感谢你帮忙察看!”

他坐在办公桌后,盯着自己显示器上的数据。最近的一千笔订单,平均速度是五点六秒。这些数字闪烁着,平静安详且毋庸置疑。

时光飞逝。尽管因需求量巨大,通常几乎不可能在首次公开募股 中分得一杯羹,但他却立即就处理好了每笔订单,十分顺利,一点儿时间都没耽搁。他认为,这就是运气吧,就这么纯粹、简单。难道不是吗?

他停下来,陷入了沉思。开车上班的时间缩短,是因为他在遇到交通信号灯和停车标志时一直很走运。他的交易执行得更快,他花更少的时间处理订单,有更多时间与开心的客户交谈。所以,他的销售额就上涨了,迎来了销售业绩的新高,这一季度居然比上季度增长了两万五千美元!这可是两万五千美元啊!他暗自盘算着,既然如此,那做下一个决定就很容易了吧。

第二天早上,商店的门铃叮当作响,伊泽尔达再次闻声从珠帘后面走出来。那只肥猫也依然在阳光沐浴下酣睡。一切如故,弗雷德里克微笑地看着她。

“你回来啦,还想再买一瓶?”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调皮的神情,“我说过,你会回来的。”

“是的。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但你的魔法药水似乎真的有用。”

他把手伸进口袋,掏出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,放在柜台上,满怀期待地笑了起来。

伊泽尔达盯着钱,然后把目光转向他的眼睛,“抱歉,第二瓶药水的价格更高。”

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弗雷德里克皱起了眉头。他不喜欢被愚弄,心中开始燃起怒火。

“第一瓶药水买成一百美元,挺值的,不是吗?”

弗雷德里克暗想道,第一瓶药水简直如同灵丹妙药,他可不愿让这女人知道自己有多想买下第二瓶。就算她索要两倍的价钱,他也会付的。

“是的。”她摊开双手,“事情就是如此。第二秒远比第一秒更值钱,因为魔法……”她俯身向前,慢慢说道,“很复杂。”

她在柜台下面摸索着,拿出了另一瓶药水,放在手心上稳稳地托着,刚好就在他够不着的地方。

“现在,这瓶要一千美元。”她的语气不容置疑。

他张开嘴,然后又紧紧闭上。业绩上涨了两万五千美元,这区区一千美元又算什么?最好还是别和她讨价还价了。他又把手伸进了钱包,另外拿出九张钞票扔在了柜台上。

她把药瓶递给他,然后把钱摞到一起,那长长的指甲敲击着玻璃表面,发出甲虫一样的咔嗒声。他一口喝干药水,把空瓶啪的一声扔到玻璃柜台上,然后转身离开了。

接下来的几个月简直如梦似幻。他打破了办公室的销售记录,七月份就达成了自己的年度指标。随着取得一级级突破,他的佣金比例也得到了快速提升,有史以来第一次触到了天花板。只要他的新款雷克萨斯一接近,每个交通信号灯都会变成绿色。当同事询问他的秘诀时,他总是耸耸肩答道:“把握时机。”并朝对方眨个眼,笑着欣赏他们困惑的表情,然后走回他的办公室。

一天下午,老板把他叫到会议室,弗雷德里克关上门,注意到会议室里还有另外两位穿着西装的人。

“怎么了,沃尔特?”他问道。

“先坐下。”沃尔特指着一把椅子。

弗雷德里克随即落座。

“这些人是证券交易委员会的成员。他们想和你谈谈。”

弗雷德里克靠在椅背上,松了松领带。两小时后,他握着二人的手,咧嘴一笑,得意地用食指朝沃尔特比了个手势,然后悠闲地踱出办公室。反正那些人也不会相信他。他们认为,他所享有的明显优势虽然极不寻常,但却是合理的运气。

八月里一个闷热的星期三,他再次光顾了伊泽尔达的商店。这次,那只肥猫没有出现在垫子上。商店里也没有其他人。弗雷德里克无所事事,心想着,这是怎么做生意的。过了一会儿,伊泽尔达才出现。

“多少……”他开口想问。

她却举起手,让他不用再说下去。她的脸色异乎寻常得苍白,忧伤的皱纹也爬上了眼角。

“没有药水了。”她回答道,语调很平淡。从她眼中,他看到了忧虑,还有别的情绪……或许是恐惧。

他停顿了一下,脑海里冒出了许多个争论的理由,但最终却问了一个问题:“为什么?”

她看着他说:“因为不安全。一瓶药水,或者两瓶,都无关紧要,没有多大意义。但是三瓶……”她停顿了一下,声音变得坚定起来,“太多了。”

她是什么意思?

“我有的是现金,你不该拒绝上门的买卖吧?”他扫了一眼空****的商店,扬起了眉毛,然后拿出一大沓钞票。

“多少钱?”他又问了一遍,随即开始数钱。

她犹豫了一会儿,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那堆钞票,不禁打了个哆嗦。她闭上眼睛,低下了头,乌黑的长发像窗帘一样垂在脸颊两侧。

“一万。”她低声说道。

他一张一张地点着钞票,任由其像秋天的落叶一样撒在玻璃柜台上,堆成了一小堆。

她把手伸到柜台后面,又拿出一瓶药水。“求求你,不要这么做。”她说着,用瘦削的手指抓住药瓶。

他从她手里夺过瓶子,一把打开,故意嘲讽地摆出个膜拜的姿势举起它,然后一饮而尽。他把药瓶扔到地上打碎,重重地摔门而出,门上的铃铛都震了下来,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厚厚的地毯上。

一个月后,他在一家餐馆里看上了一名女子。

第三瓶药水似乎真的让他时来运转。自从最近一次去了伊泽尔达的店后,他不但再没遇到过红灯,而且世界上的人似乎也变少了。他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,这确实很愚蠢,但他的感觉的确如此。如果他晚宴迟到,只要他的车一到,就会有一辆车从离门最近的停车位开走。如果公路发生了堵车,无论他行驶在哪条车道上,都能畅通无阻,完全不受影响。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巧妙地适应他,只为他一人运转。他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唇,看着盘子里吃剩下的三明治。

他把一张钞票扔在桌子上,站起身来,从眼角瞥见一个女人在看他。但当他转过头来的时候,她却已经转身离开了。他喜欢她肩膀的线条、摇曳的臀部,还有那浑然天成的轻盈体态。这女人与珍妮不同,似乎是个成熟的女人,而不仅仅是个女孩儿。她强健的颈部、美妙的身姿,所有美好的特质结合在一起,造就了一个自信的女人。他不由得窃喜起来。

他现在正处于上升期,像珍妮这样的女孩儿已经无法满足他了。他需要的,是同样有实力的伙伴,一个同他的智力不相上下、社会地位相当、意志坚强、能够包容他的个性的人。他漫不经心地试着跟上她,一路离开了餐厅,走上人行道,但她却已经转过了街角。他慢跑着来到街道尽头,领带随着步调飘动,一眼望去,她已消失在小巷深处的拐角处。他深深地吸了口气,感觉自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,但这香气很快就消失了。他耸了耸肩,回了家。

一周后,他又见到了这位女子。当时,他正在给当地的志愿者组织做演讲。他们邀请他以一名成功股票经纪人的身份,做个简短的发言。邀请他的人暗示,他们正在考虑让他加入组织。没错,好像他真愿意加入他们的小小社交俱乐部似的。不过,这里有免费的食物,那又为什么不呢?

演讲结束前,他以一位欲壑难填的客户为例,最后讲了一则颇具讽刺意味的轶事。这时候,她走过酒店会议室敞开的大门,往里面瞥了一眼,又驻足片刻。他立刻抬起头来,就这一转眼的工夫,却还是太迟了,还没看到她的脸,她就又离开了。他知道就是那位女子,那曼妙的身姿和肩膀,毫无疑问就是她了。

他找了个理由,向大家道了歉,然后匆匆赶到门口。他往左边一看,只见她的背影正消失在拐角处。他冲过走廊,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,在拐角处停了下来。她不见了。但是又一次,他闻到空气中有一股茉莉花的清香。他深吸一口气,仿佛记住她的气味,就能了解她的一些情况。

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,他一次又一次地瞥见她,每次都刚好无法看到她的脸,每次都差一步才能赶上她。城市里来来往往的人群有时会变得熙熙攘攘、分散开来,让他得以瞥见她那雪白强健的脖颈、线条明晰的肩膀、完美紧实的小腿。但很快,人群就会聚拢起来,再次将她淹没。鉴于他最近的好运,一切总能如愿以偿,所以无法与她面对面相见就让他更加难以忍受。他发誓,无论付出多大代价,都一定要找到她。

于是,在一个星期六的早晨,他开车来到市中心,再次走进了那家商店。伊泽尔达在那里,但那只猫还是没在篮子里。她走到柜台前,一脸不屑的样子。

“请听我说,伊泽尔达。”他开口说道,声音中带着一丝歉意。

她举起手来打断他,皮肤苍白却有光泽,“不,我不再欢迎你大驾光临了。我不能再卖你药水了。你已经……”

弗雷德里克低下了头,“请听我说,我很抱歉自己上次的举动,当时确实有些太激动了,我真心向你道歉。”他努力向她露出了一个孩子气的笑容,不出所料,她的眼神开始有所迟疑。他乘胜追击,露出更加热情的微笑,“当初我就应该听你的,三瓶太多了。”

她点点头,很高兴他明白了。“我只是想告诉你,不要试探命运。”她说完,声音变得有气无力的,朝他笑了笑。他思忖片刻,感觉她似乎没那么强硬,于是向前探出身去,想要搞定这笔交易。

“我想问问你,有这么一个女人,我总是看到她,但又总是与她擦肩而过。我想上前介绍自己,但似乎永远无法追上她。你认为,我是不是需要第四瓶……”他话音刚落,她的脸已经变得更加苍白了。

“这女人是谁?给我描述一下她!”

弗雷德里克舔了舔嘴唇,“呃,她看上去十分矫健,一头长长的黑发,似乎总是……触手可及,却又遥不可及。”

伊泽尔达点了点头,坚定地说道:“这女人是个大麻烦。你必须离她远点儿。千万不要接近她。”

“不。”他摇了摇头,“我要见她,哪怕就一秒也好。我一直对她念念不忘,必须得知道她是谁。”他恳求道,“给我第四瓶药水吧,然后我就再也不会回来了。我不在乎要花多少钱!”

但她却摇了摇头,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。即便再多的甜言蜜语也没用了,他愤怒又沮丧地离开了商店。突然,他在人行道上停住了脚步,透过窗户往里面看。伊泽尔达以为他已经走远了,便打开抽屉,拿出一瓶药水看了看,又摇了摇头。随后,她把药瓶放了回去,关上抽屉。弗雷德里克看了看店铺的营业时间,然后回到车里。

那天晚上,弗雷德里克把车停在商店门前的路边。他关掉引擎,坐在车里,听着引擎在夜晚的凉风中渐渐熄灭的声音。弗雷德里克戴上手套,打开车门,朝人行道走去,右手还握着撬棍。他向前迈出三大步,走到了商店前门。过了片刻,他把撬棍插进门和门框之间,一用力,木头便嘎吱嘎吱地压碎了,门就开了。弗雷德里克屏住呼吸,等着警报响起,但什么声音也没有。

他走进商店,借着前窗透进来的月光,小心翼翼地穿行于货架之间。这次,肥猫又回到了篮子里,仰着脑袋,一双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。它站起身来,嘶嘶地叫了一声,脊背上的毛也炸了起来。弗雷德里克走到柜台后面,打开抽屉,取出了药瓶。他回到车里,气喘吁吁地急速驶离这里。在那皮手套的掌心中,玻璃药瓶上反射着归家路上的灯光。

弗雷德里克回到家后,坐在自己房间的**,凝视着药瓶。他慢慢打开了瓶塞。里面的药剂仍然像水一样,然而这一次,茉莉花的浓烈气味却一涌而出。他不禁皱了皱鼻子,但还是一饮而尽。尝起来仍然跟水一个味道。他感到头晕目眩,倒在**,不省人事。

第二天早晨醒来时,弗雷德里克注意到茉莉花的香味变得更浓了。开车上班的路上平淡无奇,一如既往地顺畅而高效,这一天也过得飞快。他感到怡然自得。午餐时,他坐在户外咖啡馆人行道上的一张小桌子旁,注视着人群,直到看见她走近。她的头发在面前摇曳不停,遮盖着面庞。他赶紧大口咽下最后一点咖啡,留了张钞票在桌上。

他跨过咖啡店低矮的围栏,跟在她身后,留意着她鞋跟敲击在人行道上的韵律。他的目光慢慢沿着她那强健的脖颈,移动到那光滑白皙的手臂,再移到那瀑布般倾泻过肩头的黑发。他欣赏着她行走时小腿肌肉的收缩变化,高跟鞋使她的双腿显得更加修长,翘臀也随之曼妙地摇曳着。

他跟着她走进一条小巷,很快就要追上她了。他一伸手,终于摸到了她的肩膀。

“女士。”他轻声说道,“我可以和你说句话吗?我一直想见你。”

她转过身来。他倒吸了一口气,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。他料想着,她那轻盈、有力、迷人的身体一定有一张与之匹配的美丽面孔。然而,事实却大相径庭。她憔悴、凹陷的脸上布满了皱纹,眼睛如同漆黑的水池一般暗淡无光。

“你一直想向我介绍自己,对吧?”她轻声笑了起来,声音有些低沉,“这不是惯常的套路。但无论如何,我都很高兴见到你,弗雷德里克。”

他心中泛起一阵寒意。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?弗雷德里克又后退了一步。她的脸让他感到恶心——满是皱纹,面如死灰,眼神冰冷呆滞。她看上去怕是有一百万岁。她凝视着他,伸出一根细长弯曲的手指指向了他。

“你见过伊泽尔达?”她撅起嘴,舔了舔嘴唇,“她为我工作。药剂店是我的一个小小甜蜜陷阱,用来寻找……乐趣。它已经冷清了几个世纪。”她走上前,指甲沿着他的领带往上滑动,然后按在了他的喉结上,“但幸运的是,你来得正是时候。我一直渴望着男人的抚摸。”她紧紧握住他的二头肌,兴奋地瑟瑟发抖,“你还挺合适的,是的,真不错!”

弗雷德里克厌恶地往后退,“听着,再等一下,好吗?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!”

“即使你现在不知道,很快也会知道的。”她回答道,就像是捕食者锁定猎物一般微笑着。

“药剂店是你的?”

“早就有人警告过你,不应该随意操纵时间的结构。但你却自作聪明,不是吗?你习惯了世间万物都为你运转,认为自己就应该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。”她笑了笑,露出了可怖的牙齿。弗雷德里克吓得喘不上气。她又再次开口说话,语气中满含嘲讽:“大多数人的一生都在竭尽所能地远离我,但是你……居然真的来追我了。好吧,我就在这里,弗雷德里克。我的一切都是你的。快来占有我吧。”她张开双臂,期待着他的拥抱。

他摇了摇头,“不,这一定是个误会。我还有会议要参加。很高兴见到你,但我得走了。”

“看看你周围,弗雷德里克!”她严厉的声音把他吓坏了,立马呆呆地站在原地。她挥动着瘦骨嶙峋的手臂,“你知道我们有多孤独吗?这都是你造成的!你买了药水,心甘情愿地喝了。”她举起四根手指,“四次!我根本都用不着引诱你!”她用长长的指甲抚摸着她的黑发,“本来还需要几十年的,弗雷德里克。”她用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补充道,“几十年。但现在,你就来找我了,而且还是自愿的!”她拍了拍手,弗雷德里克感到自己的胃里翻江倒海,“现在,俊俏的年轻人,你是我的了!”

弗雷德里克的脸痛苦地扭作一团,转身想要离开。

但那女人用惊人的速度,一把抓住了他夹克的翻领,把他拉近。即使隔着一层衣服,他也能感到她那冰冷的双手散发的阵阵寒意,渐渐麻木了他的胸膛。她把他的脸拉近,吻了上去,嘴唇用力地吸住他的嘴,把他的呼吸吸进了她的体内。

他渐渐失去知觉,身体没了力气,膝盖也绵软下来。他心想:“再等等,哪怕一秒也好……”但是,再也没有时间了。

Copyright? 2013 by Lou J. Berger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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