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章 再见

马车辘轳而行,苏绾绾回过神时,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听竹轩。

她在书案前坐下,对着窗外竹影出神。良久后,她取出笔,给郁行安写了一封信,唤来侍女星河,吩咐道:“翌日,你将此信送去郁家。”

星河接过信:“是。”

第二日当天,苏绾绾就收到回信。

信中道,他近来安好,不必为他忧愁。他随信附上一个手信,说为小娘子作了一扇面,愿卿无忧。

这手信是一把画扇,檀香扇骨,泼墨山水扇面。扇面墨迹初干,显然是新作的。

苏绾绾没想到郁行安的写意画也作得好,她爱惜地摩挲扇骨,扇了两下,又写下一封信。

她说,许久未见,家兄时常念叨你,若有闲暇,来苏家坐坐。

她仍旧让星河去送信,但等了十几天,都没有等来他的回信。

苏绾绾遣星河去问了两次,星河都没有见到郁行安,但得到了郁行安贴身小厮的招待。

星河道:“那小厮名唤乌册,嘴甜得很,一口一个‘星河阿姊’,还留婢子吃茶。他说,郁郎君近来忙得很。”

苏绾绾抚弄扇骨,没有回应。

这日,她从百里嫊那里回来,又想吃糕点了。她不愿再去月锦楼,便让车夫去了望仙楼。

她遣侍女下去买,过一会儿,侍女提着糕点回来,犹疑道:“婢子遇见一事,不知该不该说。”

苏绾绾:“何事?”

“婢子方才见到一娘子,那娘子手持一画扇。”侍女看了看苏绾绾手上的扇子,迟疑道,“与小娘子的极为相似。”

旁边的侍女立刻嗔道:“你个没见识的夯货,小娘子这扇面上的是写意山水,便是有一二相撞的,也是寻常。只一件,郁郎君送扇的心意珍贵,没见小娘子这几日对画扇爱不释手吗?没的说这些话惹小娘子不悦。”

那侍女似乎还想说什么,犹豫片刻,低头不言。

苏绾绾皱眉,不知为何感觉天气有些闷。她命车夫启程回苏府,撩开车帘透气,结果正好见到侍女口中的娘子从望仙楼出来。

她认出来了,是蓝六娘波若。

蓝波若被二三仆婢簇拥着,手中持一画扇。那画扇似是檀香扇骨,扇面上的泼墨山水画,果然与苏绾绾的极其相似。

苏绾绾这幅画是烟云飘渺,蓝波若那幅画是山遥水远。苏绾绾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扇面,隐约觉得,这两幅画连在一起才是一景。

烟云飘渺为天,山遥水远为地。

蓝波若似乎注意到苏家马车,疾行几步,似想追上前,苏绾绾让车夫停下。

蓝波若行礼,苏绾绾下了马车,与她寒暄。

蓝波若道:“原来另一扇画扇在小娘子手上,婢明白郎君之意了。”

苏绾绾拿着画扇:“何意?”

蓝波若道:“小娘子为天,婢为地。婢家世倾颓,幸得郁二郎看顾。婢日后为妾,事小娘子,如同事郁郎君。”

苏绾绾的心中似乎响起一道雷,这雷声细微遥远,随后惊响,越来越近,轰隆隆连成一片。

蓝波若见她沉默,露出惊诧表情:“小娘子还不知此事?婢唐突了,望小娘子见谅。”

苏绾绾点点头,半晌后问:“你上回说的话可是当真?”

蓝波若回忆片刻,连忙道:“自然是真的。郎君说已有心上人,故而只能再三拒蓝家。婢漂泊无依,郎君心肠软,方才应允婢为妾。郎君道,小娘子进门之后,婢才可为郁家妾。小娘子万不可因此怪罪郎君,否则,婢万死难辞其咎。”

苏绾绾点点头,和她告辞。

她心里并不信蓝波若的说辞,觉得这是一出离间计,或是一个玩笑。她还记得郁行安推她秋千的模样,这样一个出众的人,即使身边娇莺无数,也应该是信守承诺的。

不会像她的父亲那样。

蓝波若辞别之后,转身离开。今日的风又大又热,吹落了她袖中的纸笺。

那纸笺飘过来,苏绾绾不欲捡,身边的侍女“哎”了一声,接住它。

苏绾绾无意中低眸一看,视线顿住。

好熟悉的字,刻在她心里,铁画银钩,笔走游龙,是郁行安的字。

她伸出手,侍女连忙将纸笺给她,她看见纸笺上写着两首诗,先写蔷薇似锦,再写佳人如玉。笔触一点也不轻浮,却让她攥皱了纸笺。

蓝波若被她身边的侍女提醒,连忙走回来:“多谢小娘子帮忙拾物。”

苏绾绾:“谁写的?”

蓝波若:“郁二郎……”

苏绾绾将纸笺还给她,转身去郁府。

日光横斜,郁府层台累榭,雕梁绣户。门房迎她入内,她去了花厅,郁家侍女上茶,她早知道郁四娘回河西道赴堂姊孩子的周岁宴,但没想到,郁行安不在,郁轩临倒是在家,但显然懒得出来招待她。

“这可真是不赶巧。”郁家侍女陪笑道,“婢子这就去官署给二郎送信。”

苏绾绾让自己的侍女棠影也跟着去。

许久后,棠影回来道:“婢子在宫门口见到了乌册。乌册与一宦者道明情况,那宦者亲引婢子入内,婢子见到了郁承旨,他正在草拟诏书。婢子不便上前,宦者进去传话,郁承旨瞧了婢子一眼,让宦者带话说,还请小娘子稍等,他半个时辰就回来。”,

苏绾绾点头,算了算时辰,心想郁行安很快就要到了。

她要当面问个清楚。

然而,郁行安一直没到。日头寸寸西斜,苏绾绾担心完不成课业,便一边在花厅等待,一边展开纸卷书写。

她今日不知为何,总是算错。郁家侍女点了灯,她才惊觉已经将近戌时。

郁行安没回来,但阆都要宵禁,她已经不好再待了。

她站起身,郁家侍女道:“小娘子可要再等等?”

苏绾绾摇头:“你转告他,闲暇时来寻我,明日也可,后日也可,只别忘了此事。”,

侍女应是。苏绾绾走出花厅,又觉不放心,正好她在廊庑遇见大枣,便叫住他,将方才那句话又说了一遍。

大枣说定然转告,苏绾绾点头,回了家,虽然没什么胃口,但还是吃了晚膳,又写完课业,方才睡了。

第二日,第三日,郁行安始终没有来找她。苏绾绾很想为他开脱,但那日,他分明看见了棠影。

这日,苏绾绾从肖家回来,半路上,马车行驶的速度慢下来。

苏绾绾问何事,车夫犹豫道:“郁承旨在那里。”

苏绾绾这些时日的心不在焉,她身边之人都看在眼中。这车夫是阿娘留给她的,虽然只是个车夫,但也忠厚细心。

苏绾绾撩开车帘望去,果然看见郁行安与一个身着深绯红官服的男子入了望仙楼。

苏绾绾让车夫停下,她坐在马车中等他。

不知多少人从街上走过,好奇凝睇这辆华丽的马车,她第一回 觉得等待如此漫长。半个多时辰之后,坐在窗边的侍女道:“小娘子,郁承旨出来了。”

苏绾绾朝窗外看去,发现同行的竟然成了三人:郁行安,身着深绯红官服的官员,蓝波若。

苏绾绾的手指搭在窗上,目光停滞住了。

蓝波若落后郁行安一步,正与他说什么话,郁行安不时回应她。不久之后,郁行安对官员说了一句话,官员笑着避开,郁行安低头看蓝波若,蓝波若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,递给郁行安。

郁行安接了,他动作那么优雅,阆都长街上行人熙攘,日光大盛,他立在人群中,是一个芝兰玉树,受人追捧爱慕的郁行安。

苏绾绾忽然感觉日光刺眼,灼得她眼睛发烫。

看见这一幕的侍女,惶然地转头看她。苏绾绾收回视线:“回家吧。”

马车入苏家角门,她下了车,换乘软轿,去了苏敬禾的院子,问他有没有门路,她想看看蓝家房契。

本朝开国起,各家有了房契,一式三份,买家、卖家、官府各一份。苏绾绾想看的就是官府中存的蓝家房契。

苏敬禾奇道:“我当然可为你寻来。只是好端端的,你看人蓝家的房契做什么?”

“似乎有人骗了我。”苏绾绾道,“我想,也许是我想错了。”

苏敬禾蹙眉,不过两日,就为她寻来蓝家房契:“河西道蓝家竟也落拓了,住在城西,阆都东贵西富,高门皆以城东为贵,没几家会住到城西去。”

苏绾绾“嗯”了一声,读了一遍房契,视线定住。

买家那列,赫然写的是郁行安的名字。,

还有他的押印。

她认得的,这确是他的字。

苏绾绾来回扫视几遍,将房契递还给苏敬禾时,感觉喉咙哽咽,但她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,缓声道:“多谢阿兄了,将此房契还回去吧。”

苏敬禾也觉察了不对,他安慰了苏绾绾几句,怒气冲冲地说要去问郁行安。

苏绾绾叫住他,摇头道:“劳阿兄费心了。扶枝亲自去问。”

苏敬禾应好,又说要陪她去。

苏绾绾坐马车到了宫门口,她知道,郁行安近来都在官署办公。

郁行安的小厮看见苏家马车,其中一个叫乌册的,迎上来问安。

苏绾绾本来没什么心思搭理,想了想,又撩开车帘问他:“你家郎君,是不是欲纳蓝家六娘为妾?”

乌册脸都白了,半晌后道:“是……是。”

苏绾绾闭了闭眼睛,放下车帘。

她忽然不想见郁行安了。

她作冰嬉摔过一次,便再也不去玩冰嬉。磕上金鸟寺没有救回阿娘的命,便再也不信神佛。

小时候看见父亲养一个别宅妇,她看见了,告诉阿娘,然后亲眼看见向来儒雅俊朗的父亲,将阿娘击倒在地,怒斥阿娘善妒。

从此以后,无论父亲身边的莺莺燕燕如何来往,她都闭口不言。

她不是一个勇敢的人,怕这个,怕那个,也不愿意看见郁行安承认骗了她,再听见他这样那样地狡辩。

他曾经是那样一个清风朗月般的郎君,陪她站在上元节的绣楼上,轻轻推动她的秋千。

他骗了她,然后呢?她听他狡辩,亲耳听见那个清风朗月的人说,不错,过去的一切确是一场幻梦。

苏绾绾的眼眶发烫发酸。许久之后,她克制住喉咙的哽咽,对苏敬禾道:“回家吧。”

翌日去寻百里嫊,听见她说,她的湿寒之症越发严重,要举家去蓠州休养。苏绾绾立刻道,想要随行。

百里嫊惊诧,见她坚持,便道,“也好。阆都如今风云变幻,苏家……”她叹,“你避开也好。”

苏太保知道她这段时日时常去找郁行安,虽然没见到人,但也让他头疼不已。见苏绾绾想去蓠州,他立刻答应,催侍女收拾行囊,将她打发去了。

“阆都形势定下,我再写信传你回来。”苏太保道。

苏绾绾没有应声。她去了蓠州,很是消沉了几日。蓠州近水,商贸繁荣,来往的消息也传得快。

一个月之后,苏绾绾听见有人说,闻名天下的郁承旨在找一个人,他竟然封锁了整个阆都,一寸寸地找过去。

天气越来越凉了,蓠州的烟柳掉光了叶子。百里嫊说,膝盖被风吹得疼痛,还是要往再南一些的地方去。

苏绾绾和她一起去了岭南,没有告诉苏太保,只命人给苏敬禾带了话。

后来,她听说他找到了蓠州,然后是整个虞江道。

虞江道二十六州的百姓人人自危,以为朝廷在捉拿什么罪恶滔天的犯人,直到他以数万两黄金悬赏线索,山南海北骤然轰动,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见过这样多的钱,有人开始以寻觅苏绾绾为业。

苏绾绾不再出门,除百里嫊一家和家中侍女外,没有人再见过她。

她也不见外人,专注地计算着日蚀的轨迹。

窗外的太阳落下又升起,书案的烛火燃尽烛泪。

苏绾绾想起有一个人曾对她说,他最怕燃不尽的烛火,永不坠落的太阳,没有尽头的时间。

她沉默地写下计算的结果,心想,举世闻名的诗人梁知周曾写下诗赋,赞扬郁行安是世上最天才的儿郎,又夸耀苏三娘和蓝六娘倾国倾城的美丽。

他要将二美尽数纳入怀中,成就一段佳话。他愿意,蓝波若愿意,但她苏绾绾不愿意。

她可以为了他,不顾苏太保、郁轩临的反对,但唯有这件事,她无法接受,不愿忍让。

她再也没有见到郁行安,仿佛过去的相处只是一场旧梦。有时候她坐上院子里的秋千,会思索有没有一个人忽然出现,将秋千推起,让她在风里飘**。

但没有,她只听闻郁行安挂印而去,将人人渴望的高官厚禄弃若敝履。离开阆都前,他写下一纸檄文,历数圣人谋害先帝的罪行,以及他找到的佐证。

大江南北尽皆惊愕失色,圣人司马忭的皇位摇摇欲坠,他用酷吏镇压了反对的声音,但西南道节度使开始举兵造反,说要为先帝雪耻报仇。

苏绾绾坐在秋千上握著书卷,听见院落的高墙外,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。

“郁家二郎真是才高八斗,这是我见过气势最酣畅的檄文。”

“那是自然,连我家小儿都朗朗上口,我问他为何这回背书这么快,他说这檄文声文并茂,**气回肠,可不背得快记得牢吗?”

苏绾绾从秋千上站起,回了屋内,他们的谈话声越来越远,直至不可听闻。

岭南很少下雪,也少有绿萼梅。苏绾绾布置着自己的书房,乞巧节将书卷拿到外头去晒。

她不再晒腹中藏书,但她脑中学识与日俱增。她初步算出了日蚀的规律,百里嫊鼓励她将其编纂成书。“你已可以著书了。”百里嫊这样道。

苏绾绾认真地写书,上元节那天夜晚,她**着秋千,看见墙外连绵不尽的灯火,她眨了一下眼睛,心想,也许再也不会看见有人那么快地猜灯谜了。

她想起自己走得那么仓促,早已丢掉了道别的勇气,而他说无所惧怕,因为他惧怕之物,世上并不存在。

苏绾绾看了一晚上的灯火,回了自己的厢房。这天晚上她睡不着,于是让侍女端了雄黄酒上来。

她啜了半盏雄黄酒,很快就醉了,睡得很熟,梦中没有色彩,也没有任何人的影子。

第二日醒来头有些痛,但她爱上了饮酒,酒量一日日变好,逐渐变得和寻常人一样。

那几日她一边饮酒,一边写书,时时想起郁行安。

等她发现自己的走神,低头去看时,才发现自己一个数字也没有算错。

真好,回忆起他的时候,不会算错,也不会半日读不进书了。

岭南的冬日又到了,她推开窗,风扑到她的脸上。

她想起那日长亭外,她拿着一枝芍药等他,尚未说完口中的话,他就已经随着宦者离开。

冷风吹到她身上,冬日的阳光洒下来,却仍冷得刺骨。她喝下一口酒,终于垂下眼眸。

“再见,郁行安。”她对着空气说。

就当她做了一场没有结果的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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