婴手(六)

“看清楚,是你仙姑奶奶!”对方猛一跺脚,声色俱厉,的确是十三仙没错。

白朗打量着眼前的女孩,她的装扮又跟上一次不同了,穿着简单的条纹衬衫跟牛仔裤,脑后绑了个马尾,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也不为过。

金得利甚至都没认出她,只顾着求白朗帮忙,两人七手八脚,把不省人事的沈天青抬进车后座上。谁知道刚抬上去他又醒了,伸出一只手扒着车窗,想听白朗跟十三仙说话。

“盘古南苑,只手遮天,”白朗故意放出话来,“仙姑又来这地方发财了?”

十三仙冷笑一声,根本没接前半句,“谁在这里搞旁门左道,白警官还没查出来吗?”

白朗听她话里有话,索性有意透出口风,“我听说这有个柳老师,自称是什么‘地母传人’,跟仙姑你算半个同行。她会画护身符,只是没听说会算卦,不过她开设的心灵课程很受人欢迎。同行相轻嘛,我理解……”

“别,不是同行。”十三仙直接打断,“她发的是亲情财,用孩子绑架父母,再用父母绑架孩子。这种钱我可不赚。”

“那仙姑有没有给这个地方算上一卦?”白朗追问,“既然这里出了位神仙坐镇,可见风水会很不错吧?”

十三仙摇头,“此地司南,地势非凡。按照正确说法,这里育有鬼母之灵,并不是什么地母大神。你以为鬼母是什么?那是会生出小鬼,之后又亲口把鬼娃吃掉的东西!寓意极凶极坏,根本不适合兴建小学、发展跟孩子有关的产业。只是太多人,就因为听见一个‘母’字,就热血沸腾了,甚至还被开发商拿来搞噱头。”

说到这里,她顿了顿,“关于母亲的象征,在我看来本来就是伪命题。所以那位柳老师,归根结底还是个生意人,贩卖的就是所谓亲情。”

听她这么说,白朗倒着实有些意外。回想自从相识这几个月来,十三仙一向表现得神秘莫测,不像今天,倒像是急于跟柳老师划清界限,不打自招。

这倒有点儿意思,白朗打定主意要刺激她往下说,“别光说她,你难道不也是生意人?在我看来,找你算卦的人,同样也是柳老师的目标客户。归根结底你们通吃一锅饭,就怕她风头太盛,迟早让你没得吃!到时候你那套起卦的招式,恐怕就会过时啊?”

这话刚说了前半句时,十三仙还眉头紧皱,听到后面反倒放松下来,眼神里还带了点古怪的笑意,“你说起卦这一套会过时?”她抢过话头,把头一歪,炫耀似的抬起右手,一串晶亮的珠子在她白净的手腕上闪现出来,“说到起卦,我想白警官恐怕比我更加清楚。”

一句话直直钉进白朗心里。白朗默然,自己苦苦寻找的手串原来一直都在十三仙手上,现在看来,她应该已经通过手串推测出了自己的身世。

其实十三仙说的一点儿不假。当年喜福会内部,“胡黄白柳”四大门中,属白门最擅长起卦预言,黄门次之。白朗也曾跟父亲学过一些皮毛,只是并不算精通。父亲也不强求,他说白朗不是学不会,而是因为心里不信。“人一辈子必须为了自己信仰的东西而活,你想信什么那是你的自由。”记忆里,父亲总是说得轻描淡写。

虽然不精通,但总归还算熟悉。白朗曾经认真观察过前几次案件里,十三仙所起的卦。虽然有些词汇夸张少见,并未从父亲那里听说过,但大部分确实有章法可循。而她用来起卦的几枚铜钱,也是喜福会当年内部的常见之物——这说明十三仙并不是个普通的“骗子”,很可能师出有名。白朗暗想:这个女孩的背景并不简单。

两人对峙,各有打算,虽然无话,但净是眼神较量。忽然“啪”一声,车门推开,沈天青半个身体倒下来,打破沉默,挣扎着喊了一句,“仙姑……”

十三仙皱着眉头转过身看向他。

“有个小孩求你来给他家驱鬼……不然他妈妈就要疯了……”沈天青强撑着说,“明天、明天你到这里的物业中心……拜托!”

“保佑家宅和平,那是柳老师打出来的口号,不归我管。”几乎在意料之中,十三仙立刻回绝。

“仙姑……姐……求你了……”沈天青开始胡言乱语,吓得金得利手忙脚乱,竟然按亮了车灯。他也来不及管,自己赶忙从驾驶位上跳下来去扶沈大少。

白朗在一旁冷眼观察。刚好此刻,车灯的光芒刹那间映亮了十三仙的脸,让她有一瞬间的躲闪,但脸上的五官如同一直躲在暗影里的浮雕,毫无遮掩地浮现了出来。

“总感觉她的脸,跟之前见面有点不一样……”好像一根神经猛然绷紧,白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这种些微的不同究竟体现在哪里?到底是什么让她整个人变得缺少了那种黑洞洞的神秘感,变得朴素温和起来?

在沈天青梦呓一般的喃喃中,十三仙飞快地转过脸去,快步走开了,每一步都踏得掷地有声。白朗没有跟上去,他觉得自己恍惚间已经找到了答案——是眼睛。

眼睛的变化让她的气质大有不同。此前她的眼睛是硕大的、漆黑的,看一眼就像是撞一眼,好像洋娃娃一样的眼睛。但今天她的眼睛不一样,变得柔和起来,颜色也变浅了很多——似乎比普通人的瞳孔颜色还要浅。

白朗想了想,掏出手机,把白天收到的微信好友申请通过。那个人在备注信息上认认真真地注明:我是夏天恩,关于异色瞳孔的问题,还是想聊一下。

夜里天气很好,十三仙独自在路边疾走。白朗说她跟踪沈天青,恰恰猜错,其实她别有目标。没料到会惹上这么一段毫无意义的对话,所以她带着怒火离开,自然脚下生风。

路过一个公交站,那里端坐着的一个乞丐打量着她,站起了身;再穿过地下通道,无家可归的卖艺人看着她,掏出了手机……在白天几乎没有权利登上彭城舞台的这些人们,在夜幕中悄悄编织成网,兢兢业业地传递着讯息——给张白。终于在距离住所十分钟路程的街角,张白等到了十三仙。

“仙姑,”他迎上来,“你晚上也没跟我说一声就走了,连饭也没吃,饿坏了吧?”

十三仙瞥他一眼,“你的眼线太多,何必再问?反正现在你想怎么监视我都行。”

“我是为了你的安全啊,”张白慌忙解释,“我可是你的护法……”

“对,我找你是当我的护法,不是当我的监护人。”十三仙收回眼色,“让你去问那个柳老师的事情,问明白了没有?”

“是是,”张白一叠声地答应,“这两天下来,主要问了问柳老师的来路。她这个所谓‘地母传人’的称号,是近来才有的。但她本人的名声,两年前在宛城就有过不小的动静,据说有几个考试的状元,都曾经去拜会过她,让她给祈了福。”

宛城?十三仙皱眉,“那地方升学考试压力确实很大,有些家长难免病急乱投医。”

张白点头,“后来她在宛城闹出点问题,就销声匿迹了好一阵。坊间传闻离奇得很。说这位柳老师会一招‘移魂大法’,可以让人的记忆、智力发生转移。谁给她钱,她就去搜罗那些聪明的好学生,把智商转移过来,这下可害苦了别人啊!”

“在宛城是移魂大法,在这里是心灵净化,她倒是很会包装。”十三仙吸了吸鼻子,“你这个消息来源是哪里?”

张白回答,“这次找到了一个人,他跟那个跟在柳老师身边的灰老头做过邻居,肯定错不了。他说,灰老头认识柳老师之后就发达了,过去不过是个普通算命的,还总是给人算错,结果摇身一变就高端了,现在走路都不拿正眼看人。至于柳老师,到底有没有神力,他也说不好。但是他肯定柳老师有后台,当时在宛城,几乎在教育界形成了一套产业链,有人想买学位、甚至买学历,都可以通过柳老师经手。”

所以怪力乱神不过是为了打一个招牌,究其根本的目的还是钱!看来他们想在彭城也复制这一套……十三仙想着,不免摇头苦笑,“你把这些情况整理一下,找机会交给那个警察白朗。这种害人的生意归他们管。”

“仙姑说得对,我们就不趟浑水了。”张白陪着笑脸,“不过你又让我查林氏集团的大公子林樱,那又是为了什么?依我说,咱们可千万别跟有钱人过不去……”

十三仙偏过脸,投来一束目光,锐利如刀。

张白立刻识趣地打起了哈哈,“是我多嘴了!仙姑你赶快休息……”

十三仙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房间,“嘭”一声关上门,把一脸殷切的张白关在门外。

房间里黄灯昏暗,墙壁上打着五颜六色的图钉,贴着各种形状的便签、字条还有照片,交错纵横的红线绕过钉子,在这些图文之间连接成网。远远看去,乱麻一团。

在这片消息网之下,她坐下,打开笔记本电脑,先浏览微信公众号后台的消息。一些人在后台预约算卦,她耐着性子一一回复,以此赚取打赏。

其实白朗说得没错,这的确是她的生意,她主要的收入来源。近一个月,随着柳老师声名渐起,找她算卦的人确实少了,也有一些人留言问她,新出来的这个柳老师到底是不是真有神力?她一概不回复——她看不起那个柳老师。

几乎无法回避,沈天青的的留言赫然在列。过去几个星期里,他几乎每天都来留言。不像别人那样求算卦,他总是像闲聊一样地发来一大段话:比如今天天气不错,或是喝酒不小心把新衣服弄脏了、宿醉起来头好痛等等。仿佛把十三仙这里当成了一个可供倾诉的“树洞”。

“仙姑,不知道这么说你会不会生气,但我有种感觉,看到你,就好像看见了我姐一样。如果我姐还在,她一定会愿意跟你做朋友的。”有一条留言甚至这样写。

“神经病。”十三仙嘀咕。

她盯着电脑屏幕,想了半天,还是破天荒敲击键盘回复了一条:如果你姐还在,她不会让你喝那么多酒。

消息回复成功。十三仙喝了口水,想来沈天青此刻一定还醉成一滩烂泥。脑海中一个放不下的念头冒出来:他今天说的小男孩的请求,不知道是胡话还是真事。明天要不要再去盘古南苑找他问问清楚?

“我知道如果换成是你,你一定会去的。”十三仙盯着电脑旁的一张拍立得照片说。那是一张两个女孩的合影,其中有一个是她。此刻她注视着另一个人的眼睛,“可是没有你,我觉得我已经快要搞不定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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